——赏析余光中《中元月》

黎燕珊

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为了遗失的什么东西？/我却是怎么也想不起/只见暧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是我的吗，沉落在水底/有待考证的一段古迹/清辉如此珍贵，要是就酣睡/岂非辜负了婵娟，犯了雅罪？/猛然我朝外一个翻身/和满月撞了个照面/避也避不及的隐失啊/一下子撞破了几件？/更可惊的，看哪，是月光/竟透我而过，不留影子/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树影婆娑，我推窗而应/一阵风将我挟起/飘飘然向着那一镜鬼月/一路吹了过去

——《中元月》余光中

《中元月》选自余光中诗集《梦与地理》，是诗人在一九八七年九月八日写的。《中元月》是一首朦胧多义的诗歌，诗中营造了浓郁的古典氛围，处处袅绕着一种淡而幽雅的轻愁。这愁并不痛彻心扉，而是复杂难解的一种怅惘若失，这种失落在月光的辉映之下，无所遁形。但是若想明确这种失落所包涵的意义，它又变得十分飘忽，让人捉摸不定。

诗中的月，是一个复杂多义的意象。在人们的普遍思维里，月华泻地的那种宁谧而清幽的美只在唐诗宋词里出现，现代的月光多少带有一点轻浮和俗艳。诗人开篇就用“水银”来形容月光，既突出了月亮的莹润皎洁和纯净清凉，又为全诗营造了一种哀婉的古典氛围。“浸满”一词用得生动而新颖，显示了诗人狡黠的才气。“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这句话让人自然而然地联系到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在这洁白而又略带寒意的月光下，诗人还未入睡，是在思念故乡吗？下一句中的“童年”回答了读者的疑问。诗人是在思念故乡，因为他的童年是在中国大陆上度过的，而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是一九八七年，诗人身在中国台湾，与祖国隔海相望。当美好的月色笼罩大地，诗人浓浓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所以，在这里月象征了羁旅在外的诗人的乡愁。

接下来“清辉如此珍贵，要是就酣睡/岂非辜负了婵娟，犯了雅罪？猛然我朝外一个翻身/和满月撞了个照面/避也避不及的隐失啊/一下子撞破了几件？”诗中所提及的“婵娟”“满月”又让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圆满无缺的月，象征着亲人的团圆相聚，那么独在异乡的诗人是否也在想念祖国那边的亲人朋友呢？要解读这个，我们可以从诗人的写作时间入手，一九八七年，虽然海峡两岸的形势渐趋和缓，但是诗人的中国情节似乎越显稠密了，诗人在当时也说过：“并不是回大陆就解得了（《梦与地理》后记）”所以，这里的月亮不再仅仅是象征了简单的思乡怀人的愁绪，而是夹杂了其他莫名难解而且难以言说的情感。长期的地理阻隔，已经使这种情绪酿成了诗人心头上的一种痛，这是一种隐痛，发作的时候让人无法排遣，而陷入一种不可自拔的忧伤之中。可以说，月在这里象征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复杂难辨的忧愁。

同时，诗歌的题目是《中元月》，中国古代有分上元节、中元节和下元节。中元节是阴历七月十五，这天有祭祖荐新、放灯照冥、盂兰盆会等重要的节俗活动。所以，从诗题上看，这里的月似乎又象征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我们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改革开放高速发展的时代，而物质社会的高速发展随之而来的是传统文化的失落。诗人童年所处的世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当时传统文化所受的冲击不及今天之大。如今现代工业带来的污染、物欲对人心的腐蚀极其严重。虽然诗人一再高呼要振兴中国传统文化，却阻止不了传统文化的逐渐衰微。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诗人惟有在描写得格外清新动人的月夜里寻求一种心理上的慰藉。同时“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中，一个“寻”字也含蓄地指出，诗人也许是在寻找一种失落了的文化精神。所以说，月在这里又象征着中国的传统文化。

诗人用古典的意象——月，挖掘出新的意蕴，使它既具古典韵味，又带有现代气息，体现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同时这首诗还具有独特的语言魅力。诗歌里，低沉和缓的韵脚配合了哀婉缠绵的愁思，与月这个莹润可爱的意象形成了一种和谐的典雅之美。现代诗并不要求押韵，而《中元月》则压了韵，韵脚是“西”“起”“臂”“底”“迹”“岁”“罪”等，声音轻促盈动，婉转流丽，过渡平滑自然，营造了一种雅致明净的境界。同时高低错落的音调，舒缓的节奏，长短不一的句子，增强了诗歌语言的音乐美，形成了一种悠久深远的意蕴。

诗人善于对古典汉语进行现代变革和组合，使其表达能力拓深加宽。例如化用旧体诗词，酿造出耐人寻味的委婉缜密、典雅回环的艺术效果。如“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只见暧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诗人就化用了杜甫的《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一截手臂”写出了一种孤独的凄然，反映了诗人内心聚首团圆，相倚双照的盼望。词旨婉切，一往情深，清丽出尘之中又带有淡淡的忧伤，感人肺腑。所以说《中元月》是一首难得一见的佳作。在诗里我们随处都可以捡拾暗藏在字里行间的典故，而优美典雅的词句，又使诗歌焕发出一种独特的语言魅力。因此在阅读此诗时，我们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诗人所营造出来的那种宁谧而忧伤的画面，似乎在皎洁的月色之下，那丝丝缕缕无法理清无法剪断的轻愁变成了一株植物，袅袅娜娜披着月光地开出一朵洁白的轻愁之花。